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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的阳光

作者 ● 高明昌

天冷了,母亲说,走路不可以缩头缩颈的。不缩,能行吗?风吹在脸上,有一种看不见的疼。我侧过脸,避免与风正面接触。

到家了。饭后,父母和我在灯下干坐着。父亲说,元旦了,又要发冷了。母亲说,冷的是风。意思是只要不刮风,发冷也不会是最冷的天。可我感觉,只要太阳一出来,再冷的天也是温暖的。这是我从小形成的看法。

那天放学回家时,有点雾气,弄得人的面孔有点湿漉漉的。进得客堂的门,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换鞋。我换上芦花蒲鞋。那是一双用芦花编织成的鞋子,外面是打结的芦花,里面是蓬松的芦花。第一只脚伸进去就感觉被一种神奇的东西轻轻包围着,我赶忙将另一只脚伸进去。我舒了一口气,有些暖热乎乎的感觉,从脚底到心里。我知道,这里面存留的暖意是芦花赐予的,细细辨别,这芦花里像有某种干柴烫焦的气味。那天是阴天,是不是母亲烧饭时在灶膛口将鞋口对准火光烘了片刻?我想问问母亲,但真的见着母亲时却想不起开口。

想不起,是因为想着元旦。元旦是自由开心的日子。不下雨最好,落雪也可以,风要小一些,艳阳天最美丽。小伙伴在一起玩打仗、捉迷藏,用快乐驱走寒冷。大家说着元旦,感觉有了大一岁的胆气。天冷算什么?更何况大家奔来跑去的,身子确实不冷了。

有一天早放学。我回家后就到墙角边去了,那个地方最亮堂,也是寒气最少的地方。那是两层楼房的西墙,墙面与原来的老屋构成了一个直角。阳光照在墙上,铺在地上,墙上和地上就形成了一长溜的阳光地带。这地带慢慢集聚了太阳的能量,人走到那里总能闻到和煦的阳光的味道。那里有我的一双芦花蒲鞋,那双硕大又毛糙的芦花蒲鞋晒在了阳光最集中的地方,每一寸鞋面都布满亮光。旁边是姊妹的鞋子,而在她们的鞋子旁边,那个靠近客堂的地方,父母的鞋子安静地躺着。脑海中想起母亲的一句话:“晒不到太阳,透透气也是好的。”我拿起父母的鞋子,将它们换到我鞋子的地方,鞋面上马上多了一层光的原色。那时,我感觉像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放元旦假的前一天,我上学前母亲对我说,来得及的话,把被褥抱出来,给太阳晒晒。我说:“好。”抱起被子跨过门槛,母亲顺手接过,大步走向场地,到了晾衣裳的那边停脚,然后用力甩开手臂,将被褥晾上了竹竿。真的是每一个细节都藏着心意。我看见母亲总是先挂孩子们的被褥,再挂自己的被褥,从来没有改变过顺序和位置。更充足、更长时间的阳光,是留给我们的被褥的。

那天傍晚,我收的被褥。那时的阳光里藏着傍晚的微凉,我拍了拍被褥,先将被褥一角垫在肩上,然后双手翻下被褥,整条被褥就落在我的肩头,有点沉。我扛着被褥跨过门槛,进了里屋,将它抛在床上,再叠放整齐。

母亲回来了,看了看床上的被褥说,要大一岁了,力气也大了一点。随后翻了翻被褥的沿口,惊讶地说,儿子,弄错了。错在什么地方?母亲说,被褥放错床了。

母亲熟知每一个晒被褥的步骤,也熟知每一个放被褥的细节。母亲告诉我,新年新日子,我的被褥已经洗过了,还有肥皂香味呢。母亲让我闻闻,我闻出来了。但全家所有被褥的面子都是老布做成的,一个颜色,一样大小,一样厚薄,连轻重也差不多。当物事在面子上全部一样的时候,我这个年纪确实难以分辨。母亲说,大一岁,慢慢会懂的。

其实,我是不可能知道并且学会收被褥的。这件事从来没有说明书,但可以有阅读的机会。比如,周日,我在客堂的八仙桌上做作业,母亲晒被拍打被面的声音传来。隔了一小时,母亲去翻被褥了;隔了一小时,母亲又去翻被褥了。阳光被时间移动,我的被褥被母亲移动。每一次的移动是位置的变化,从竹竿的中间到竹竿的梢头。我亲爱的母亲,总是让阳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被褥之上。

就此,我的被褥冬日如春。就此,我走过了许多光阴。

这个元旦前,我每次回家时总会走进母亲的房间,看看母亲的被褥,用手轻捏一下被褥,总觉得母亲的被褥比我的被褥要薄一点,而母亲也从来不用电热毯。

我问母亲,被褥是不是太薄?母亲笑笑,不薄的。我问妹妹,阿妈的被褥晒了哇?妹妹说,晒的,阿妈自己晒的,也晒了你的棉皮鞋。妹妹告诉我,只要太阳出来,母亲总是双手提着我的棉皮鞋,找一个干净的地方,找一个明亮的地方。

两个“找”字直竖了起来,像一个物件在胸口的碰撞。我立马走出门外,此时晚霞正红着,与母亲泛红的脸孔竟有点相像。

爱与被爱,不问节日与平常,不问白天与黑夜,独立存在,彼此相顾,福泽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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