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树,如一班出门的人。它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季节,曰春天。现在已入四月,刚刚过清明,花与草的萌发正在蓄谋之中。看不到满目芳菲,但有隐藏的春意,天地间充满了秘密。
蒲河大道两侧栽满了树,树都活了。这些景观树高矮不一,开花时间不一,花色叶色也不一样。看过去就看到了景观。
桃花刚开,它是这片天地最早开的花。连翘也露出黄骨朵,等桃花开烂了它才开。植物开花如开会一般秩序井然。
我在这条大路上走,像一个势利的人,专看开放的桃花。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往前看,桃花是暗藏其中的粉色的云。像几十个粉色的气球被系在树杈上。
近看,桃树枝上缀满花朵。它的枣红的树枝上无叶,只有花。桃花对于沉寂的、灰暗的北方大地如同惊醒。桃花先醒了,它比看到它的人还吃惊,大地怎么如此荒凉?
其实不荒凉。桃花没经历过冬天,不知道此时的土地已开始复苏。比桃花先醒来的是河流,它们身上的冰块被春风卸掉,河水一身轻松,试着流淌。河水一冬天没流,实话说不怎么会流了。它先瞭望四周,在水面做一些涟漪,做流的准备。春天的河水如乌黑的柏油路,上面漂着风吹不动的枯叶。
桃花惊讶地看望周遭,它们衣领开得太大,雪白的领子在寒气里扎眼。草绿了三分之一,大部分还不敢绿,在等什么呢?桃花不像连翘那样齐刷刷的开放,展露大小如一的金黄叶片。
桃花觉得集体主义或团体操在花朵界没什么意思。桃花的花朵或开、或半开,还有蓓蕾包在粉红的头巾里。枝上的一串花,如同画家点染。用墨有浓有墨,烘托参差的意态。桃花亦浓亦淡,欲开似合,与春天的节奏合拍。
风不妨大一些或小一些,也可无风,让柳条不知往哪个方向摆动。如果春天愿意,可以先下一场雨,洗刷看不清纹理的石头,洗刷看不清白云的白垩色的天空。然后下一场薄薄的雪,厚一点也无妨。
雪花卧在干净的草地里,睡一觉,睡醒了看看月亮到底是黄还是白。春天过后,春风起,把雪刮到树下或高坡上,使之均匀。你以为春天在干嘛?在玩。从古到今,春天一直在玩,玩一个春季,潜入夏季休息。
四月里有树木出门,它们互相打量谁带了哪些东西。连翘手上胳膊上全是花瓣,穿上了出门才穿的花衣。柳树在枝上攥紧了拳头,掰也掰不开。再过10天,那些拳头松开了,柳叶的芽假装是花,一瓣一瓣地露出尖头。开着开着,柳树就露了馅,花朵变成树叶,如一片绿唇飞吻天下。
树们要去的地方曰四月,它们带领大地返青。树们走在路的边上,如羞涩的农妇,不好意思在大马路中间行走。这些农妇脚踩在松软的土里,枝桠搭在前后旅伴的肩膀上。
在四月,轻淡的云飘在树的头顶,云不想比树的步伐更快。云可以随时分成两片或六片,飘在一片片树林的头顶。桃花站在大地上开放,已无须走动看风景,它就是风景。大队的树绕开桃树,不妨碍它探出的水袖。桃花的枝像戏曲人物那样向虚空伸出手指,欲摘其它的花。桃树身穿枣红色的缎子轻衫,其它的树都没有。
桃树手抓一把蓓蕾散出去,被风吹回,或浓或淡挂在枝头。这就是腕儿,科班出身,懂得表演的程式。倘若桃花身边有胡琴、月琴和梆笛,奏一曲昆曲的曲牌,它的身段比现在还要绰约迷离。
大地返青之前泥土先返黑。雨水和雪水挤进土的被窝,让它苏醒。草叶以10%的速率变青,每天绿十分之一,这样不累。与跑步训练的10%原则相通。绿不是什么难事。对草来说,没有比绿更容易的事情了。难就难在安排枯草的离退工作。
四月末,你看到大地一片青葱,地上无一叶枯草。枯草去了哪里?你想没想过这个事?这是很大一个工程,比南水北调西气东送的工程量还大,是谁把枯草一根一根拣走,运到一个地方掩埋?这是人干的事,天不这么干。
枯草被青草吞噬了。或者说,枯草在青草生长中转世轮回了,总之在新鲜的草地上看不见一根枯草。这是大自然无数秘密中的一项。大地不会丢弃自己的子孙,不会因为它们是草、因为干枯就抛弃它们。枯草在盛青到来时已经整齐去了一个很好很干净的地方。
树在行走中遇到雨和风,它们打开叶子。它们身后跟着看不到尽头的青草,头顶环绕着叽叽喳喳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