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乡间书屋。我正坐在书屋窗前。
夕晖漫过相邻西院的房脊,透过杏树高扬的枝丫播洒下来,斑斑驳驳,影影绰绰,恍恍惚惚。
我静静等待那一瞬间——等待金色的斑点打在虎皮百合卷曲的花瓣上。在等待的,不仅仅是我,还可能有虎皮百合本身。一天之间,由于枝隔叶阻,因了夕晖而焕发奇异光彩的时间是那么短暂,却那么绚丽。光与彩,二者的不期而遇,催生了另一种美,另一种生机。而后,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消失不见……
虎皮百合又称卷丹,东北俗称卷莲花。生命力极其顽强,旱不死,涝不死,不怕晒,不怕阴,不怕土质瘠薄,即使东北零下30几摄氏度的严寒也冻不坏它那白生生的蒜头状球根。第二年春天,大地刚一解冻,它就迫不及待地拱出光滑的小脑袋,寒流复来也不缩回躲避。生长速度也足够快,而且专注,绝不左顾右盼,也不节外生枝,小竹叶般的叶片捧着小手指粗的弧茎笔直拔高。六七月之交见花。倒垂的微型火箭头般的花骨朵,由下而上次第绽开。
花的开法也很别致。百合类的花朵大多朝上开放,而它却朝下开放,六枚花瓣则向上翻卷,整齐卷成六个圆圈,在背部碰头合拢。花瓣呈橙红色,布满紫黑色的斑点,果真如东北虎的虎皮,难怪叫虎皮百合。花蕊为七支,周边六支把一支主蕊围在中间,不知是怕它逃走,还是为了保护它免受伤害。花蕊同样向上翻卷,尖端分别像“穿小鞋”似的挂着一小块花粉附着体,摇摇欲坠。花落时,花瓣先落,最后只剩一支主蕊孤单单,弯而不折。说得夸张些,仿佛黎明时分天边细细弯弯的月牙儿。
我静静注视着书屋窗外的虎皮百合。数了数,一二十株,二三十朵花,和我一起静静等待那一时刻。
终于,几缕夕晖恰到好处地挤过重重叠叠的枝叶,不偏不倚地落进花丛,落在花朵或低垂的脑门儿或鼓起的后脑勺。好像有一支支火苗忽然蹿高的生日蜡烛,同时照亮了虎皮百合的一枚枚花瓣。虎皮?不,那分明是向上飘拂的彩裙。单看一朵,颇有仙女翩然下凡之姿;横看一排,俨然宫女低头缓步而行;那头碰头的几朵呢,岂不像大观园里林姑娘她们围着圆桌在窃窃私语或吟诗作赋?我一时看得入神,不禁浮想联翩……
这虎皮百合多少岁了呢?至少四十岁!
我是1979年考回母校吉大读研的。记得第一个暑假回老家时,它就已经在老屋——小山村西山坡那座草房的后面了。我住东屋,而它正对着东屋后窗,我一开窗就看见它了。
那里的沙土那么干那么硬,而它长得那么壮开得那么艳——像邻院在贫苦生活中长大的纯朴美丽的村姑?实际上,它也是老屋院里唯一的景点、亮点。翻看当时我用“傻瓜”照相机拍摄的照片,年过七十的祖父身穿洗得发白的蓝色便服坐在花前椅子上,头发显然特意梳过,似乎想做出用于照相的表情。父母也在花前留下了两人的合影。在本地中学当书记的父亲身上穿的是我“淘汰”的长裤和半袖衫,表情介于严肃与亲和之间。母亲坐在父亲身旁,似乎不愿意和他靠得太近,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那也是两人一生夫妻关系的写照。还有一幅照片里,祖父背对着花坐在中间,左右两侧是他的两个儿子——我的父亲和我的叔父,我独自站在爷爷身后——那是我吗?全然看不出研究生的意气风发,就是一副生怕二外英语考试丢学分的可怜模样……
1982年,研究生毕业后我再次南下广州,每隔两三年回乡探亲一次,每次回乡都是在虎皮百合开花的时候,因此每次开后窗都是最先看见它。由于球根繁殖的关系,它的位置似乎往窗前移了移。如果我从窗口一探头,它也随风一探头,真的几乎头碰头了。我不知多少次绕过它去院后那座低矮的老房子,看奶奶去世后一直独居的祖父、摘那房前的黄杏;母亲也不知多少次绕过它,弯腰侍弄它旁边的茄子、辣椒和西红杮……
后来老屋附近开了采石场,石子有时会飞进院子,大弟就把老屋卖给了采石场。如今,老屋早已被压在石料堆下面了。所幸,喜欢花的二妹把虎皮百合的球根挖来栽在自家院里。
此刻,我的乡居书屋窗前的虎皮百合,就是二妹分给我的球根长出来的——年复一年,岁复一岁,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它至少有四十岁了!
不用说,这是因为花有轮回。
人有没有轮回我不知道。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那株百合、这株百合和我这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