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去农村奶奶家,要走过一条坑洼的土路。一路上,我会数着别人家院墙上密密麻麻的玻璃碴,遥想里面的动静。
拐个弯到一条大街,第三个门楼就到奶奶家了。门口稳稳地放着两个青石板条凳,我从厚重的门缝里进去,迎面撞见灰白色的照壁,上面笔墨浅淡地画着一幅不知哪年的山水画。而布满照壁的灰白色有种跨越岁月的美,我看着便会入神。
照壁的旁边是第二道门,踅摸进去,左右两边各有两三间老屋。挂着竹帘、从里面荡出沉香气的,是爷爷的;一间杂货屋,从梁上吊下来一个大秋千的,是孩子们的;摆着古老的架子床的,是奶奶的;有新式大立柜、墙壁上贴着一圈《大观园》人物画的,是爸妈的新房;最前面一间是灶间,我儿时魂牵梦绕的所在。
灶间里永远有烟火气,土灶上永远架着一口深锅,奶奶总在那里忙活。最妙的是,她踮起小脚从房梁上拉下一个竹篮,总能变戏法一样从里面拿出各种稀罕吃食,有花馍、枣糕、糖包等。每次接到手心里,我总是无比高兴,找一个地方细细吃了,连心里都是甜的。
那也是现在,故乡留在我心里的味道。
爷爷是家族里年辈最长、学问最多的人,大家对他都毕恭毕敬。他的房里挂着六幅一组的字儿,不知出自何人,也不知是经典中的哪一篇。他很少出来,总是在屋里看书,从日上三竿到夕阳的余晖洒落地上,照出竹帘的斜影。族人找他说事,都规矩地站在门外,先说自己是谁,再看要不要进去,我们自家人也是如此。他嫌小孩子胡闹,总不让小孩子进他的房间。只有我能进,因为我是“会读书的孩子”。
在这所老宅子里,爷爷的屋子代表着权威,是无声而有压迫感的;奶奶的灶间则代表着烟火,是热闹而放松的。
饭点到了,我总喜欢端着碗到大门外的青石凳上蹲着吃,学乡邻们的模样。路过的大爷、大娘都来和我讲话:“佳子回来啦!”“去俺家吧,大娘今儿个擀了红薯面条。”把我这从城里来的人稀罕得不行,于是返身回灶间拿花馍、枣糕,用布裹了带去邻居家串门。
直到今天,当我经历了许多不如意,每当瞥见一处相似的景观,比如早晨的厨房里大理石台面上的一角被太阳扫到的时刻,看着锅子、盖子都安适地各就其位,我的心就会一片祥和,仿佛置身于奶奶那个被晨光轻柔照透的灶间。
那时,我像头小鹿那样跳过门槛,仰头望那个神秘的篮子,感受它的形状、色泽以及永远高悬在头顶的姿态……有香气飘下来,我恨不得搬凳子去够。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我想等奶奶从地里摘菜回来,由她郑重地拉下篮子,从里面拿出东西递给我,那样才最合意。而那个镜头永远刻在了我心里。
现在,老宅还在,照壁还在,只是包括奶奶在内的那些人不在了,门口青石板上构建的乡村社交也随之而去,一同掉进了历史的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