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秋天早早和妈妈说好让她到我家来住一阵。等了一段时间,十一假期结束以后,妈妈终于忙完家里的事,独自坐高铁来了。
妈妈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打扫卫生。我自认为家里还是很干净,毕竟每天我从早到晚的工作与生活都身处其中,屋子里稍稍混乱,我便觉得生活的秩序有崩塌的危险,要赶紧奔去挽救。但这种洁净在妈妈的眼里还是不够。
来的第一天晚上她没有说,从第二天早晨起,她就开始在卫生间洗洗洗,擦擦擦,搓搓搓。先是家里人的衣物,小孩衣服上去之不尽的油渍,丈夫换下的衬衫领子上洗衣机洗不掉的污痕,每一件都要用手搓过。而后是打扫厨房、卫生间,这花了她差不多三天的时间。她把厨房里几乎所有东西都翻出来,从放洗菜篮子、米篓、烤箱和油桶的大置物架到堆满调料和买回的不容易坏的菜的多层置物篮。她把灶台和油烟机重新擦过,把我已很少再用的两只洗菜篮用小苏打水泡过,重新刷得光亮洁白。烤箱自然也擦了一遍,灶台上放盐、鸡精和糖的调料盒子,还是她上一次来时帮我彻底洗过一遍,几年过去了,那调料盒外面已布满我洗不掉的黄色油点,有时我有心无力擦一遍,上个月已打算用完这盒调料以后就把它们扔掉买新的。结果看到妈妈重新洗干净的它们,我吃了一惊,那几个塑料盒被她洗得像是没有用过一样,盛盒子的不锈钢长匣也被擦得光亮如新。
厨房墙面的瓷砖擦过了,甚至就连天花板,有一天她也站在椅子上,用抹布把它擦了一遍。那天我在客厅里赶一个稿子,在打字的间隙,偶尔进厨房倒水,对她这巨大的阵仗感到压力,灶台上堆满了一样一样的东西,都脱离了它们平常所在的位置。我感到头痛,看到她太忙碌,既担心她去年刚刚做过腰椎手术的腰,又感到一阵复杂的自己是否在剥削她的担心,于是总不免说:“妈妈你歇会儿,别一天到晚搞了诶!”她就说:“噢,你这屋这么脏,我不搞怎么看得下去噢?”这像是一种程序性的对话,我自知这种话无法劝阻她,也就只能说一下。
多层置物篮是一个可移动的铁皮小推车。第一层是生抽、料酒、老抽之类的瓶瓶罐罐,第二层放有时买回来的土豆、洋葱、西红柿、红薯之类不容易坏或者不方便放冰箱的东西。有时放得忘掉,就要在坏掉之后才被发现,捡起来扔掉。在这些时不时买回的菜下面,是一些年月更为悠久的东西:一两袋还是三四年前朋友送的海产(他的海边的朋友送他的,他带给我们),因为不知道那晒得干干瘪瘪的金黄色东西是什么,不知道怎么吃,又觉得海边的人特为寄来的东西想来不会坏,一直没有舍得扔。还有一小袋三年前写稿子时买的加拿大菰米,我只吃过两次。这菰米煮饭很干,搭配着其他米煮粥却很好吃,但那时小孩不爱吃粥,我便也放弃了。菰米在架子上逐渐被遗忘,前些天我还想起它来,在架子上扒拉了一会,底下不用的东西却太多,我找了一会,没有找到,就算了。
妈妈把这两样东西都翻了出来,拿过来问我是什么,我告诉她它们的来历,一起看了看,海产还是很干,看起来没坏,我犹豫是否扔掉,说不知道怎么烧,又说“他们海边人特意寄过来的东西应该是很好的”,妈妈立刻接住了这句话,说:“就是!这东西看起来还完全是好的,哪天我烧给你们吃了!”没过两天,妈妈就把它们泡在一碗水里,泡了几个小时;待泡软后,洗净切成小段,中午加辣椒炒出来,只得一小碟给我吃。我试了一口,软软的,糯糯的,弹弹的,似乎还有一点鱼胶粘嘴的感觉,和着青辣椒的辣味,很是好吃。与此同时,是这中间一点没洗干净的沙子的感觉。我说:“妈诶,这个东西蛮好吃,不过我们到底不是海边人,不晓得里面有沙子,有些沙沙的感觉。”妈妈说:“啊?有沙啊?我还放到水底下好好洗干净了呢!”我说:“沙子估计要抠着洗才能洗干净。”话虽这么说,这东西还是被我吃了很多,因为味道真的很不错,即使夹着一点沙也没什么。剩下的妈妈吃了,因为这东西带沙,不是很“好”的了,否则依她的性格,是一定要全留给我吃的。
菰米我看了看,它晒得很干,看起来也很好的样子。我告诉她菰米和茭白的区别,菰草不感染菰黑粉菌就能结出菰米,感染了菰黑粉菌就膨大成我们吃的茭白,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们古代的人就只要茭白而不愿要菰米了,所以现在中国很难买到本土的菰米,而美国和加拿大还有很多人工栽培的菰米出售。我说这个米煮粥很好吃,她说:“那我就明朝早上煮些粥给你们吃呗。”我没有跟她说这个米不易煮烂,煮粥前最好泡一下,夜里却看见灶台上一只大碗里装了水,一小把菰米泡在里面。这就是她长期为家人做饭的工作带给她的经验。
她确实是一点东西也舍不得浪费。吃饭剩下的饭,一家人吃剩的菜,哪怕只有一小口,她也会盛起来,收进冰箱里,舍不得倒掉。她说扔饭是“有罪的”。这是一个从小在极其艰难的贫困中成长、经历过自然灾害的人会有的很自然的想法。对于蔬菜,她倒并没有这么执着,所以并没有什么问题。工作日的白天,当小孩和丈夫不在家,中午我们俩常常就吃前一天的剩饭剩菜。她觉得委屈了我,又不能对那些剩菜置之不管,我只好一再安慰她,我平常在家就是拿前一天的剩菜煮面条吃的。因此中午她常常也给我煮一份面条,把剩下热了,自己吃剩饭。她吃得很少,总以为自己胖。于是在餐桌昏暗的灯光下,中午我们常常默默相对着,偶尔说几句话,把这一顿饭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