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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麦青青于野

作者 王优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道路左侧,一溜坡地全被开垦出来,种上了麦子。麦苗青青,像丝滑的绸带,软软系在春山的脖颈;又像温润的月牙,静静嵌于春日的额角。

很久没有见过麦子了。城郊漫游,最常见的是菜花。平地坡上,金灿灿的,香喷喷的,不用睁开眼,便知道春已深。豌豆胡豆也能偶遇,喜相逢,唯有麦子,若少年旧识,被岁月的风吹散,很难再相见。

麦子,村庄不可或缺的底色,农人最坚实的依靠。层层叠叠的山野上,那些或大或小的土地曾经都是麦子的领地。把麦子种进地里,把麦子迎回家里,寒来暑往,旷日持久,大地为媒,日月作证,在旷野上,在风日里,在鸡鸣狗吠的院落里,在酸甜苦辣具呈的餐桌上,我们与麦子相亲相爱,不离不弃。

种麦子,割麦子,打麦子,每一个阶段,付出的是真心,洒下的是汗水,收获的是充实。数九天寒,农人一声不响,默默蓄力;春暖花开,农人抬头挺身,日夜兼程。麦子开花结籽,灌浆成实,结出饱满的穗子,炸开金色的芒刺。随后,在镰刀的霍霍声中,在连枷的嗒嗒声里,麦子颗粒归仓,然后走向餐桌,走向集市,走向四面八方。这是麦子的流年。

家乡山坡上,曾经的麦地如今早已草木葱茏。而山脚下,农田依然丰茂,油料豆类,水稻玉米,轮番上阵,轮流出场。唯有麦子,曾经大片大片,如今不见踪影。“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年年春天,布谷鸟的歌声依然会按时把寂静的山野唱响。只是,鸟儿不厌其烦的提醒似乎再也找不到落点,“有麦青青于野”成为一种惆怅的回忆。

此刻,见到麦子,仿若故人重逢。麦秆亭亭,麦叶翩翩,麦穗短短,麦芒柔柔。白色的小花悬于茎节的小穗上,安安静静。少时,我们在山坡上放牛,在麦地里割草。麦子从不目空一切,唯我独尊,麦麦草,锯锯藤,野豌豆,婆婆纳,许多野草喜与麦子为邻。傍着麦子攀缘而上的锯锯藤一扯一把,又嫩又干净,牛的大舌头一卷,带有麦叶麦花香的草料一根不剩。在麦地里钻来钻去的我们,头发上,衣衫上,落满麦花。我们随手一拍,掸掉麦花,却掸不掉细细的香。麦花太小,我们似乎从未拿它当花看,从不会因为撞落了麦花而心生歉意。再说,麦花那么多,撞落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时候,我们不知道麦花是开在瞬间的花,毫无惜花之意。

“麦子正扬花呢,不要乱窜!”母亲的声音穿过一垄垄麦子,清晰地落在我们的耳朵里。在麦地里挖预留行的母亲总是非常小心,她高高举起的锄头总是准确地落在麦子旁边,却不会碰触到麦子。所谓预留行,就是麦垄与麦垄之间的空地,挖出来栽种玉米。这样成行成列的布局,通风透气,更利于麦子的生长。

收了麦子种玉米,太晚。种了麦子的土地没法使用耕牛,预留行只能一锄锄挖出来,再将玉米苗一株株栽下去。栽在麦地里的玉米苗避免了太阳的直射,风雨的吹打,只管踏踏实实,安家落户。在麦子的荫庇之下,玉米苗慢慢坐根,静静长叶。待到麦子收割之后,玉米苗形容尚小,身量已高,缎带样的翠叶闪闪发亮,风在叶上跳舞,雨在叶上弹琴,要不了几天,就扯起漫山遍野碧绿的青纱帐。春末夏初,母亲总是待在麦地里,微醺的风怎么也吹不干她汗湿的衣裳,便将凋零的麦花,一朵朵洒在她的头上身上。

麦花,二十四番花信风中最不起眼的花,花朵那么小,花色那么淡,是世界上花期最短暂的花,短到5分钟,最长的也不过半小时。在短短的时间内,它静静地开,静静地谢,静静地孕育。孕育出风吹麦浪的壮观,孕育出普济天下的悲悯,孕育出大爱无疆,绵绵不绝的情怀。

一日三餐,有多少人的生活与麦子无关?生命的历程,怎么少得了麦子的陪伴?小麦色,成熟而不刺眼,沉静而明亮,自带大地的深厚与天空的辽阔,也有时间的温润朴实,沉稳大气。不苍白不虚浮,这生命的本色,实在是一种动人的颜色。姹紫嫣红开遍,踏春赏花路不断。有没有一个春天,有没有一小段光阴,你专为麦花而去?因为一株麦子而驻足?

“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历经颠沛流离,面对一片开花的麦子,诗圣的眼神,一定是喜悦的;诗人的内心,一定是宁静的。那细细的茎秆,那小小的麦花,那脉脉的香气,如此恬淡静谧,令人陶然沉醉。小小的麦花,带来的是丰收、笃定,链接的是家园、底气,诠释的是安居欢喜。

菜花黄过了,桃花艳过了,喷雪吐霞的樱用一袭翠色替代了霓裳羽衣。在家乡的山野上,走失的麦子也回来了吧?湛蓝的天空下,寂静的原野上,它们一定也是这样,直起腰身,衣裙素素,芒针纤纤。微醺的风缓缓地吹,绿色的浪轻轻地摇,淡淡的花静静地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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