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恐怕是植物中最小、最古老的品种之一。它是与恐龙同时期的物种,全球分布有23000种,中国有3100种。
苔藓的家族这样庞大,个体却十分的渺小。它没有根,没有花和籽,只有茎与叶,真是简洁到了极点,肉眼看去只是一点绿痕。这么卑微的植物却在干着一件伟大的事情。它不肯在明媚的阳光下落脚,把这里让给那些更需要热量的家族;不肯在人多的地方露脸,把这里让给那些更要人喝彩的花朵;它专找阴暗、湿冷、老旧的角落,用自己微小的身躯为那些被冷落抛弃了的旧物,织成一件细密鲜亮的绿衣,轻轻地裹在它们的身上。让它们不失尊严地屹立,安详地享受云起日落。它像一个发过大愿的苦行僧,专门引渡苦海中的人。
我第一次感觉到苔藓的存在,是在一个原始林子中穿行时。
当林子足够大,足够幽深时,最刺激你的并不是那些高大的乔木,而是林中一条条绿色的光带,那是苔藓包装过的朽木或者挂于树间的古藤。微风拂动,树缝中的阳光照得它扑朔迷离,就像是夜空下的露天音乐会上,歌迷们手中的荧光棒划破黑暗,伴着歌声。如果赶巧,苔藓裹着了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那就算你运气,碰到了一块绿色的宝石。幽暗、孤寂的林子顿然有了生气。于是,我就肃然起敬,这才是真正地为他人作嫁衣。
其实,苔藓之美更在于它对人心灵的抚慰。你看,愈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或门可罗雀的时候,就愈显出它的存在。它永远在无声地分担着你的寂寞,陪伴着你的孤独,而且总能将寂寞转化为一种恬静,将孤独转化为一种自信。古诗文中的苔藓,无不是一种静好的风景。最著名的如王维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如刘禹锡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纵然是隐居的岁月里也能找到一份快乐。而现在的旅人去寻访古镇、老宅,也会去留意那墙角的苔藓和旧瓦上的绿痕。说是无情却有情,情到深处只几痕。
苔藓虽小,却有极强的生命力。前几年,有英国学者在南极1500年的岩心中发现苔藓的踪迹,施以适当的温度它竟能起死回生。苔藓虽微,却有它特殊的价值。小时候,家乡老屋的瓦缝里长一种藓草,土话名“瓦舍”,专治女人们易犯的“鼻衄”(鼻子流血),而我在黑龙江原始森林中见到的一种藓草,则专治男人们最怕的前列腺病。生活在高寒地带的驯鹿无青草可食,不要怕,专有苔藓来养活驯鹿,而驯鹿又养活了这里的土著。这苔藓就是人类一个忠实的仆人,它平时不上台面,垂手立于墙脚,一旦有事就立马显身来到面前。
我是几乎不写新诗的,为了苔藓,忍不住也要涂抹几行:
当枯木已朽,
当砖瓦已旧,
古道上已经无人行走,
老房子里也再无人厮守。
这时有一个精灵,轻轻地走来,
它抚摸着过去的时光,
给每一件旧物盖上一层温柔。
让万物有平等的尊严,
它拥抱每一块冰冷的石头。
用绿色填满所有的沟壑,
它将寂寞酿成一壶老酒。
让时光无声地轮回,
它将死亡转化为生命的永久。
嫁衣也是一种职业,
他人的美丽,
何尝不是你更美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