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到,楼下的树叶就黄了,一片片在秋阳里闪烁。
我时常坐在楼上的小阳台间,看它,看叶子的细微变化。起初,树上还曾开出漫天飞雪似的花朵,细密的花朵,米粒似地开,散发着淡淡的香;渐渐地,它就丰硕起来了,绿叶子浓密得油亮亮;再后来,当我一抬头,它不知何时,已经满树黄叶,看似微不足道,却又那么赫然在目!
当我再抬头的一瞬间,又一批叶子被秋风带走,落在树前的灌木丛上,落在人来人往的路上,落在树下的一辆灰色小轿车上。这时,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树前经过,我看着这眼前的景象,无端地,觉得十分怅惘。
多年前,我的父亲,也是这般拄着拐杖,在老家门口的一棵树下站立、徘徊。父亲凝望着村口的小路,凝望着村外的无边无际的稻田,凝望着远方的山与树林,父亲凝望的视野,可能更远,我不知道,一只鸟能飞多远,但是,父亲的目光定会被鸟带向更远方。
然而,叶子是疲惫的鸟,它们累了,飞不动了。所以,只能落在一棵树的脚下。
儿时的村庄,有牛犊,炊烟,水井,柴垛,这些最熟悉不过的事物,在儿时却从未让我欢喜。夏天,我跟随母亲去稻田里拔草,我看到稻田前方隐隐的青山,离我那么近,仿佛再走几步,就到了。可是,母亲却说,看着近,实则却很远。那一刻,我很颓废。我的脚深陷在稻田的泥淖里,怎么也拔不出来,而母亲的脚却像两把桨,她把瘦弱的身体,弓成一只水虾,埋头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
整个下午,我和母亲都在田野里劳作;整个下午,父亲都拄着拐杖,在树下眺望。树上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父亲一声声沉闷的咳嗽声,从胸腔剧烈地传来,却没有惊飞任何一只鸟。它们在浓密的叶子里,同父亲一样,看向远方。
黄昏的院子里,母亲抱柴,煮饭,父亲坐在斜阳下抽着旱烟,烟圈一圈圈从父亲的眉头升起,同窗口飘出的炊烟一同,掠过木栅栏,飘向远方。院子里,虫声唧唧,在草丛里,在砖缝间,一刻不停地鸣叫,它们的叫声仿佛永不停息,直叫到月亮的影子在井中晃动,夜渐深去,树木与村庄与鸟,一同沉沉入睡。
秋天到来时,整个村庄的树,都黄了。它们都黄成了最美的样子,风一吹过,树叶就开始像一只只鸟,在村庄上空飞舞。那是我记忆里最美的场景,无数的鸟,在村庄上空飞舞又落下,落下又起飞,每一片叶子,都被风举向高处,又以最美的姿态,在空中停留。那个浩瀚的场面,父亲一定见过,那一刻,黄叶如鸟,在父亲身旁上演最动人的舞蹈。
可是,父亲却没有等来下一个秋天。梦里,我总梦到父亲,梦到他在树下坐着,就那么久久地坐着,眼睛永远都在看向远方。父亲的头顶,仿佛落了无数的鸟,分不清,是落在树上,还是落在父亲的头顶。父亲的目光,总是那么深情,又那么怅惘。
多年后,我来到那棵树下,坐在父亲坐过的地方,远远地,映入我的眼帘的是一条小路,一对母子正晃悠悠地向我走来。那一刻,我才恍然知晓,父亲在望什么。原来,父亲每天所盼望的,不过是我与母亲,从田间慢慢归来的身影。
叶子是疲倦的鸟,它们飞累了,会落在树根。秋天到了,风吹来,叶子纷纷起舞。我仿佛看到,无数的鸟,在树的周围盘旋,那是让我潸然泪下的最美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