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打霜的夜晚,灯亮起来的时候,我穿过水泥操场,绕过屋角修剪整齐的桂花树,走向那条上山的石板路。路灯稀疏,漆黑的灯柱比别处的矮,底座长锈的灯泡杵在顶上,几乎伸手可及。暗淡的光线落在石板路上,跟深夜一样荒凉。路左弯右折,我拾级而上,偶尔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喀啦的响声,身子随即跟着晃动一下。路边长着野生的麦冬,结了蓝色的籽粒,像藏族女子衣服上坠着的绿松石。麦冬上面有灌木、藤蔓、荆棘,也有人工种植的兰天竹和石楠。
折过两个小于九十度的弯,进入幽深的林子。高高的樟树上爬着苔藓和青藤,大过脸盆的柿子树把光秃秃的枝条伸得老长,亮出一串串灯笼般的柿子。不时能听到鸟叫,山鼠和四脚蛇爬过枯叶索索地响,沁凉的风把枝丫摇得瑟瑟抖动。
朋友的房子就在几棵柿子树后面。矮矮的一层,红砖砌的,刷了层石灰,过去雪白的墙壁,经过风风雨雨,已经打上了星子般的霉点。枯枝败叶落在瓦屋顶上,一年年累积,一年年腐烂成尘,如同积攒了很多季节,有一种曲终人散的阒寂和冷落。大隐于市的古人,大概就是选择这样的闹市之隅,向生活撤退,回到自己的内心。
月亮还没出来,我站在台阶上,把气喘匀,就着窗口的灯光,抬头望了眼树上通红的柿子,准备往屋里走。门开着,朋友从里面迎出来,平头,清癯的脸,蓝色的裤子,灰色的夹克。他不会热情地伸出手来,也不会再三说欢迎的话,他用不大的声音喊一声我的名字,接着加上两个字,来了,然后不管我是否答应,转身往里走。我嗯一声,跟在他后面,迈着愉快的脚步。我习惯了这样的见面,我能猜到下次见面也是这样的情形。
书房收拾得干净,水泥地面在白炽灯下泛着青光,书架上摆着崭齐的书,多是西方文学,都是他熟读过的。他是外地人,长我十来岁,是山下那所进修学校教外国文学的老师,在业界有相当大的名气。木茶几上放着热茶,打火机搁在烟盒上,摆了杯子和酒壶,一碟花生米,一碟炒南瓜子,这些,是接到我的电话之后准备的。他坐在茶几边的藤椅上,我在对面的藤椅上坐下来。他隔着茶几对我笑,像一朵即将开败的花,瞬间就枯萎了。这很有可能,是这个晚上第一次笑,也是最后一次。
还是没有话,他给我递烟,拿起酒壶倒酒,在沙沙声里洁白的小杯子满起来,上面泛着几朵酒花。他不习惯用茶杯,说那样太过潦草,少了喝酒的味道。他自己先饮了一杯,吁一口气放下杯子,再三声明,这是从老家宁乡带来的纯谷酒。他把纯字咬得比别的字重,言下之意是这酒不上头,不口干,只管放心喝。我们一杯接一杯喝酒,酒杯落在木茶几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大概五六杯过后,节奏放缓,他脸上添了红晕,话开始多起来,开头喜欢借用一句电影台词:兄弟是个好人,就是不善交际。他说过那部电影的名字,我怎么也记不起了。
开场白过后,气氛慢慢活跃,我们聊读书,写作,也聊生活中的七七八八,直到没有话题可聊了,彼此陷入沉默。他夹着烟,把身体的重心调整到藤椅靠背上,灯光落在他写满释然的脸上,烟雾在他右手的上方缠绕,像极了一幅信手拈来的速写,这样一帧人生风景,适合安放在他书房背阴的老墙上,他想告诉世界和世界想告诉他的,都在这一根根柔和的线条中了。夜风摇动窗外树木的枝丫,呼呼地响,草绿色的窗纱被吹得沙啦沙啦地颤动,有时候还能听到熟透的柿子叭啦一声掉落下来。
兴致好时,他给我讲普鲁斯特,像在教室里上课那样。这个过程有点长,中间没有停歇,他手中的烟,悬着老长一截烟灰,也忘了要敲掉。刹住话尾时,他忍不住叹息一声,唉——贡布雷,斯万家那边。我一时没搞清他叹息什么,只看到他脸上那稍纵即逝的惆怅。那些东西,我居然听过后就忘了。等到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时,才恍惚想起只言片语来。记得的反倒是他描述窗外的鸟如何啄食柿子,他讲得尤其生动,把它称为大自然的盛宴,这情形我见到过一次。
那些柿子树高得吓人,一串串的柿子年年压弯了枝条,没人敢去摘,这对鸟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柿子熟时,绣眼鸟、喜鹊、红嘴蓝鹊、黄臀鹎,结伴飞来,树上到处是鸟声和鸟影。最打眼的是红嘴蓝鹊,灰蓝色的羽毛,长长的尾巴,尾尖那一小截洁白如雪,这种搭配,高贵而美丽。它们啄食柿子,从底部开始,一点点往里啄,从不浪费,到最后把整只柿子吃完。期间双脚悬在空中,翅膀不停地拍打,看得我的心也跟着悬在半空,生怕一不小心跌落下来,摔个粉身碎骨。等到柿子吃完了,就飞走了,第二年柿子熟时,又飞了回来。他讲得绘声绘色,综合了每一年的细节,比我看到的还要生动。
夜深了,我带着几分醉意离开。他关了书房里的灯,走出屋来。月光铺满了台阶,瑟瑟的秋风从手臂上爬过。我们在台阶上的月光里默默站立片刻,他抬头望着天空,用感叹的语气说一声今晚只怕又会打霜了。我没有回话,向下山的路走去,他对着我的背影喊我的名字,说着下次再来。我没有回头,答应一声,拖着我的影子继续往前走。
后来,朋友去了深圳女儿那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那座房子里搬出来的。过后不久他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老早处理了屋里的东西,只带走了那些书。临走那天,在空房子里打了挂长长的爆竹,踩着满地的爆竹屑来回走了几趟,蹲在上面抽了根烟。他的语速偏慢,声音有些干涩。挂断电话,我发了会呆。我搬过多次家,面对过多次去留两难的选择,理解这种沉默而孤独的告别。朋友和我不同,是因为房子拆迁,迫于无奈从这里搬出去。他在这不起眼的屋子里完成了一生中的大事,结婚,生子,退休,这里,是他生命漫长的章节。
那时年轻,过于信任永恒,以为一切都会这样延续,没想过沧海桑田不仅仅是停留在书上的词语。直到朋友去了南方,屋子被推掉,山坡被铲平,一山的树不知所终,没有了灿烂的柿子,朋友和那些鸟一样,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这才想起没拍几张照片,用画面和色彩,用光和影,留住一段温温暖暖的时光。
已多年没见到朋友,也很少通电话,他已融入了南方的生活。我们照样没有逃过时间的劫数,逐渐沦为对方的茫茫人海。
房子建好后,我买到了这里,那片土地,变成了我家对面的高楼。秋天的夜晚,风来来回回,窗口晃动着陌生的灯火,像啄柿子的鸟拍打着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