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喝茶。用最普通的白瓷盖碗,烧水,烫杯,投茶,冲泡,再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番,分成几杯,再一小杯一小杯慢慢地喝。这该死的仪式感,是在福建时养成的习惯。
据说,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在这样一个浮躁的年月里,还是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提醒我们不要遗忘,人间值得。
是的,我怀念的,是和朋友们一起喝茶的时光。
中国人喝茶,是天生的。梁实秋说:“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茶。人无贵贱,谁都有分,上焉者细啜名种,下焉者牛饮茶汤,甚至路边埂畔还有人奉茶。”
福建人的生活里,茶很重要,闽方言里,总是“茶米茶米”地喊着,可见茶叶的地位。少时猖狂,总觉得茶不如酒,寒夜客来茶当酒是无奈,会须一饮三百杯才是豪气。年岁渐长,方觉能坐下来一起喝茶,彼此不说话,静静享受一段时间的,就是人间清醒。
我本是一个很宅的人,很多时间,一个人在书桌前独自泡茶,看窗外阳光正好,楼下的树叶从稀疏到绿意盎然,从谷雨到大暑,时光如瞬,一晃而过。
那一刻,我好想和古人一起喝茶。
苏东坡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一位。我一直觉得,在苏轼的人生旅痕中,缺席福建,对彼此都是一件相当遗憾的事情。
东坡先生爱茶,干脆把茶的籍贯划给了福建。他将茶叶拟人为“叶嘉”,写了一篇有趣的《叶嘉传》,开篇就是:“叶嘉,闽人也。”当时,也不是没有其他的茶,然“天下叶氏虽夥,然风味德馨,为世所贵,皆不及闽”。
那是闽茶巅峰的开始,上至皇帝,下至百姓,人人追捧,绝对的顶级流量。我没见过传说中的龙凤团茶,只是看文字介绍,想象不出很美味的样子。苏轼是豁达的,也是懂茶的,他喝茶也种茶,他说,从来佳茗似佳人,就这一点,应该可以聊上很久。
明朝之后,喝茶的状态,就变成我喜欢的样子。
明末的张岱写过一个故事,他听闻桃叶渡的闵汶水烹得一手好茶,慕名前往。来来回回几次对话,很有意思。原文叙述中,张岱可以喝得出茶的品种、水的好坏,相当厉害。所以,闵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张岱曾说过,人无癖不可以与交。这样的人,可以为师,可以为友,一定非常有意思。
众所周知,茶一字可以拆为人在草木间。有人一起喝茶,就多了好多烟火气息。1983年,哲学大师冯友兰与好友金岳霖同做八十八岁大寿时,写了一副对联,其中有两句“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这两句话中,米和茶指的就是“米”寿和“茶”寿。有人解读:按照字的形态,米寿为八十八岁,茶寿即108岁。既有祝寿之意,又含了形而上的精神境界的升华。如此看来,米是肉身,茶是灵魂,由米到茶,也是得道。
想起老家后山上的几棵茶树。春天来了,去采上一篓。起火烧灶,自己炒一炒,香味出来,茶就好了。自制的粗茶,味道有点涩,但回甘不错。夏天的早上,奶奶总会煮一大壶茶,放凉了喝,沁人心脾。满头大汗回来,农忙时,家里无暇做午饭,简简单单吃个茶淘饭,清甜解暑,是莫大享受。
以前,每次出差,母亲总让我带点家乡茶叶,用当地水冲泡,可以解水土不服。我不知原理何在,但确实有用。
现在,我已习惯了随身带几包茶叶,大红袍,或者漳平水仙,福鼎白茶也行,都是福建茶。遇上合适的场合、合适的茶具,忍不住烧水,烫杯,投茶,冲泡,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番,分成几杯,问,谁来喝茶?
一杯清茶,几位旧友,那是喝茶的初心,我已等待好久。